文物里的無錫丨錢裕墓的另一種打開方式：元海棠形貘紋金帶扣
元 海棠形貘紋金帶扣
帶扣：長8cm，寬5.5cm，厚1.1cm
帶圈：長3.3cm，寬0.85cm，厚0.6cm
錢裕墓出土 無錫博物院藏
自從讀了妖書《時空畫×》，錫城某青年也得了溝通古今的超能力，成天不著四六，人送外號“問題君”。
話說這天，問題君閑逛于無錫博物院大元處士錢裕墓展廳，險些被個老頭絆一好大跟斗。
問題君：你……
只見那老頭廝穿戴大異常人——頭戴和田白玉頂纻絲帽，上身穿方格紗交衿袍，下罩纏枝花樣兒夾裙，底下露著一對貼繡龍紋緞子鞋，走起路來卻腳不沾地。再看腰上束著的那件海棠形金帶扣，竟和展廳獨立柜里的文物一毛一樣！
問題君：你難道是大元處士錢裕錢寬父！
待三言兩語混熟了，錢裕見問題君盯著自己腰間的大寶貝，便解下來叫他瞧個仔細。
只見這金帶扣是個四曲海棠的樣式，中空的。面兒上一片金被錘鍱出高浮雕的瑞獸模樣。背后是素面襯底，也鏤著六朵連心花瓣。中間則用夾層法鑲包了一圈，遠看渾沒一絲拼縫，活像厚厚一塊金餅。
問題君：宋以來金銀器私人作坊盛行，這種夾層工藝既省料，又能保證一定的強度，是巧！
細看那背面還刻著兩行陰文戳記：“十分赤金”“陳鋪造□”。
錢裕：陳家金銀鋪的工費貴是貴了點，可到底得了好的。
問題君：蘇州篠橋東那家？
錢裕：你怎知道？
問題君：一來，我看你家的銀玉壺春瓶底上打著“篠橋東陳鋪造□”的銘記。不論是“陳”字的連筆，還是末尾這個鬼畫符，都和金帶扣上的如出一轍，想來是一家的沒錯了。
再者，彼時常州府無錫縣沒有篠橋，蘇州府倒有一座，收在南宋《平江圖》里。
還有，宋元的金銀器手工作坊集中于蘇皖一帶，尤以蘇州為多，想來少不得承接你們這些周邊富戶的大訂單。就像你那件“鄧萬四郎”款連生貴子紋高足金杯，大概也是蘇州李博士橋鄧家的手藝吧？
錢裕：再考考你眼力，我這金帶扣上的動物叫個什么？
只見那廝尖頭圓耳，象鼻犀目，作回首狀。
問題君：那展簽上不是寫了“貘”嗎？這家伙一副不大聰明的樣子，卻不知有何神奇之處。
錢裕：貘是《山海經》中一種吃夢的瑞獸，似豬似熊，能辟邪。白居易就是以貘畫屏，治好了頭風，故作《貘屏贊》譽之。
問題君：是了是了！前幾年電影《妖貓傳》就是改編自日本奇幻作家夢枕貘的《大唐鬼宴》，他還有部作品叫《陰陽師》。我說呢，這個“貘”字似乎在哪見過。
錢裕：其實商周時期貘在黃湖流域都有出沒，有山陜一帶出土的彝鼎為證。后因天災人禍，貘不斷南遷，數量也日漸稀少。到了老夫這一代，即使在溫暖的江南也難覓其蹤了，成了遠古的記憶……你怎么了？
問題君：呃，沒什么，有個豬亂入了……您繼續。
錢裕：怎么樣，我這個貘好看吧？我可喜歡這種厚皮動物了。
問題君：怎么說呢，鼠里鼠氣的。我還是更看好你那件春水玉帶扣。
錢裕：確實，人家也說玉器更襯我的氣質哇。
話音未落，一束攢花結長穗宮絳凌空而起，一頭穿過玉帶鉤背后的鼻穿，一頭穿過玉絳環頂端的鏤空，已然將這春水玉帶扣在錢裕腰間端端系好。
錢裕：你年紀輕不知道，當年這絳環和帶勾挖出時被震開在兩處，考古隊并不知是一對，我又沒法托夢給他們。多虧一個錫博工作人員無心插柳，將二者勾連在一起，竟嚴絲合縫，就此成就了一件玉帶扣的標準器。
問題君卻拍了拍他肩膀：老錢，我擔心的是你到底能不能這么穿戴……
錢裕：什么意思？
問題君：所謂“滿堂之坐，視鉤而異。”元的服飾制度實行的是雙軌制，北人一套，南人沿襲華夏衣冠那一套。按《宋史·輿服志》，“三品以上服玉帶，四品以上服金帶”。你是經宋入元的處士，無官無職土財主一個，怎么能佩金、玉的帶扣呢？別跟我說隔壁虎丘呂師孟墓里也出了一條纏枝花果紋金帶，人家在宋在元可都正兒八經的高官！
錢裕：你是懷疑老夫僭越了？既知道呂師孟，也該清楚他那一套金帶飾是什么規模形制。我又沒有著一圈金帶板、玉帶板通身圍著，就用私房錢打了個小小的帶扣我礙著誰了？
問題君：即便如此，蒙元亦有“庶人……帽笠不許飾用金玉”的嚴令，你這頭上的白玉帽頂又算怎么回事？據你墓志上說，蒙元下江南的時候你有“率鄉人士效順”之功，難道這也是得了忽必烈的恩旨特許？
錢裕：你這呆廝，少見多怪，敢來消遣老夫？
說罷打了個響指，手中幻化出一元代古本，書名《老乞大》。問題君粗粗一翻，原來是當時教朝鮮人北京官話的蒙學教材。其中提到一普通有錢子弟的敗家日常:“系腰也按四季。春里系金絳環；夏里系玉絳環，最低的是菜玉，最高的是羊脂玉；秋里系減金鉤子，尋常的不用，都是玲瓏花樣的；冬里系金廂寶石鬧裝，又系有綜眼的烏犀系腰。”
又說“頭上戴的好纏綜金頂大帽子。這一個帽子，結里四兩銀子。又有纻絲剛叉帽兒，羊脂玉頂子，這一個帽子結里三兩銀子?！?/span>
問題君：好吧，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力。我還有個問題，如果春水玉帶扣是那么樣子系的，那你這金帶扣是怎么扣上的？
錢裕：這背面不是有個橫向的孔槽嗎？自然是有配套的金帶鉤搭扣住的哇。
問題君：那為啥考古簡報里沒有這枚金鉤的記錄？
錢裕：這個么，下人昧了，管事的丟了，黃猩子拖了……呃，實說了吧，原裝的那枚金鉤子叫我不小心崩斷了，你也知道足金的小件質地軟嫩，并不皮實。我怕夫人嘮叨，就拗了個薄銅片子對付著用。過了這好幾百年，自然朽得找不見了。
問題君：糊弄鬼呢？你這一方首富連個金鉤子也買不起？
錢裕：你也瞧見了，我的錢都在我夫人陸氏手里攥著哇。不信你看，那一沓至元通行寶鈔都裝在她貼身錢囊里，我這廂一個錢毛不曾留……
問題君：呵呵，誰不知道元中葉后通貨膨脹離了大譜，紙鈔貶值得厲害？像黃金這樣一等一的硬通貨，我沒數錯的話統共是六件吧——金杯一件，金簪一件，金箍一件，金帶扣一組三件，可件件都出在你的東墓室里！
我一圈轉下來就覺得奇怪，堂堂江南巨富的正妻，隨葬品竟都是些銀飾漆盒木枕之屬。你再看看你們錢氏后裔在鴻山七房橋的墓葬群，女眷們哪個沒有幾件像樣的黃金頭面？
錢裕：哎，你還是太年輕，不能理解世界的參差。有錢人就一定都喜歡鑲金嵌寶嗎？丁亥、庚寅和大德二年間無錫縣發水災、鬧饑荒，我們夫妻竭力賑濟以全鄉井，除了“力務生業”，靠的是什么？便是“儉省”這一條持家之法！墓里這些金玉綾羅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體面，其實我們平日里還更習慣穿打補丁的舊衣服、扎粗布汗巾子呢。
問題君：哎，哪天我要是和你一樣有錢，我一定也穿這樣的破衣服。
錢裕：你羨慕我，我還羨慕你們呢。我雖然有錢用純金打造這么個貘紋帶扣，但我一輩子也無緣得見這種動物有溫度的、活生生的樣子。吳中匠人縱有七巧玲瓏心，也不過是依著圖譜照貓畫虎。而你們現在大不同了，即使是平頭百姓，也可以輕輕松松行萬里路、知天下事。問題君，我有一樁心愿想拜托于你……
問題君：老錢你說。
錢裕：你看了我的黃金貘，也代我去擼一擼這世上真正的貘吧。
問題君：哪里可以擼到呢？
錢裕：遠在天邊，近在眼前！今年九月無錫動物園引進了一只南美貘，小名“花唄”，軟萌得不得了！再來的時候別忘了帶視頻給我看哇！
[參考文獻]
1. 孫機.中國古代帶具.中國古輿服論叢.
2. 馮麗蓉.元代錢裕壙志
3. 王子今.“貘尊”及其生態史料意義
4. 齊東方.金銀器的唐宋之變
5. 魏采蘋.呂師孟墓金銀器考察
6. 鄒憶軍、毛劍平、王建中、蔡蕾.鴻聲前房橋錢氏家族墓清理簡報
7. 徐琳.玉帽頂與玉爐頂
8. 徐琳.從帶飾到“如意瓦子”——一件“春水”玉絳環的名物變遷
